「失控的焦慮世代？」：臺灣青少年的社群媒體使用與焦慮感受
特約作者：林高賢（中央研究院人社中心博士後研究員）
2024年，紐約大學社會心理學家 Jonathan Haidt 出版了《The anxious generation: How the great rewiring of childhood is causing an epidemic of mental illness》（中文版譯名：《失控的焦慮世代：手機餵養的世代，如何面對心理疾病的瘟疫》）。該書彙整了美國長期調查資料，並指出自2010年以來，青少年心理健康問題顯著惡化；比如，自2010年開始，青少年顯著有更嚴重的焦慮症狀表現。Haidt將此現象歸因於2010年推出的智慧型手機（比如：2010年問世帶有前置相機方便使用者自拍、展示自我的iPhone 4）以及自2012年開始普及的社群媒體（如臉書〔Facebook〕）。他主張，當代青少年沉迷於社群媒體，逐漸取代了現實世界中的自由玩耍（free play），可能會影響他們的社交狀況和生理發展，使得青少年更容易焦慮，而最終形成他所謂的「焦慮世代」。
姑且不論該書自出版以來所引發的批評，本期電子報以此為契機，探討青少年使用社群媒體是否真的與他們的焦慮情緒有關。本期分析基於「第三期第二次（2023）：傳播與人際：人際社交與自我展演」調查中的青少年數據。經篩選並排除未通過注意力檢測的受訪者後，本次加權分析納入572位國中生與603位高中職學生作為樣本。
Instagram與臉書是國高中生的心頭好
首先，我們分析了臺灣青少年的整體社群媒體使用情況。圖一顯示過去一個月內，臺灣國高中生自陳報告其是否會使用各社群媒體平台的人數比例。結果顯示，過去一個月內，Instagram是絕大多數臺灣國高中生都會使用的社群媒體平台，使用比例高達84.9%；其次為臉書，使用比例為81.6%。這兩大平台的使用人數比例「斷層式」的遠高於其他平台，例如推特（Twitter）／X（31.1%）、Dcard（29.8%）及小紅書（28.9%）。由此看來，Instagram與Facebook依然是臺灣國高中生核心使用的社群媒體平台。
我們進一步分析了臺灣國高中生在這兩大社群媒體上的使用時間。結果顯示，平均而言，臺灣國高中生每週約有5-6天使用Instagram（M = 5.68；SD = 2.21），而使用臉書（Facebook）的天數則為3-4天（M = 3.86；SD = 2.71）。此外，國高中生在有使用 Instagram 的那一天，平均花費約2小時（M = 153.90 分鐘；SD = 199.35 分鐘）；而在使用臉書的那一天，平均花費約1小時（M = 69.86 分鐘；SD = 127.26 分鐘）。以上結果顯示Instagram與臉書不僅是臺灣國高中生最常使用的社群媒體平台，顯然，他們也佔據不少青少年的時間。
圖一
臺灣國高中生使用各社群媒體之人數比例
註：橫軸為各社群媒體平台、縱軸青少年報告過去一個月會使用各社群媒體平台的人數比例。
國高中生滑臉書和Instagram主要是為了消遣、其次為社交、鮮少是為學習或工作
接下來，我們針對這兩個臺灣國高中生最常用、也佔據他們大量使用時間的平台，進一步分析青少年使用平台上的主要原因。首先針對臉書，如圖二所示，青少年自陳的使用動機以消遣為主，類似的原因有打發時間（62.8%）、娛樂（59.5%）、查看感興趣的人的動態資訊（49.5%）以及獲得新資訊（47.8%）。其次為社交需求，類似的原因有聯絡事情（24.6%）、維持與親友的關係（22.2%）、與朋友分享生活點滴（18.5%）、乃至結交新朋友（14.1%）。相比之下，與工作或學業相關的動機則明顯較少，類似的原因包括逃避學校或工作的壓力（3.8%）以及單純為工作或課業所需而使用臉書（3.7%）。由此看來，臺灣青少年主要將臉書作為一個消遣娛樂的平台，而社交需求則次之，學業或工作的用途則相對有限。
接著，關於Instagram的使用動機，如圖三所示，臺灣國高中生自陳的使用動機之狀況與滑臉書的動機狀況類似都是以消遣為主，類似的原因包括打發時間（69.6%）、娛樂（76.0%）以及查看感興趣的人的動態資訊（71.9%）。其次為社交需求，類似的原因如聯絡事情（59.6%）、維持與親友的關係（47.0%）、與朋友分享生活點滴（58.7%）、乃至結交新朋友（31.7%）。相比之下，與工作或學業相關的動機則明顯較少，類似的原因包括逃避學校或工作的壓力（9.2%）以及單純為工作或課業所需而使用Instagram（4.3%）。總之，青少年主要也是將Instagram作為一個消遣娛樂的平台，而社交需求則次之，學業或工作的用途則相對有限。
圖二
臺灣國高中生使用臉書主要的原因或動機
註：縱軸為受訪者自陳報告使用臉書（Facebook，不含messenger）主要的原因或動機，橫軸為有選取各原因之人數比例。
圖三
臺灣國高中生使用Instagram主要的原因或動機
註：縱軸為受訪者自陳報告使用Instagram主要的原因或動機，橫軸為有選取各原因之人數比例。
臉書、Instagram滑越久就越焦慮嗎？
那麼，「過度」使用社群媒體，比如臺灣國高中生耗費較多時間在社群媒體上是否會與他們的焦慮狀況有關呢？整體來說，臺灣國高中生一週約只有1-2天會有焦慮的狀況（M = 1.35天；SD = 1.68天），比如感到緊張、焦慮或不安（M = 1.50天；SD = 1.91天）或對周圍的人事物擔心個沒完的狀況（M = 1.20天；SD = 1.85天）。進一步結合青少年的臉書與Instagram的使用情形分析，結果發現青少年焦慮的狀況既不與青少年一週滑臉書的天數相關（r = .06；p = .083），也無關於有滑臉書的那天滑多久（r = -.03；p = .445）。但青少年焦慮狀況似乎與Instagram的使用狀況有顯著正向關聯，青少年越焦慮，他們一週滑Instagram的天數越多（r = .09；p = .004）、有滑Instagram的那天也會滑比較久（r = .09；p = .006）。這樣的分析結果似乎支持Haidt（2024）的論點，當青少年過度使用社群媒體，他們會更焦慮。只不過，仔細觀察此二顯著相關係數，青少年焦慮狀況與Instagram的使用狀況的關聯僅是微弱的正向關聯（微弱與否之評估方法見Gignac & Szodorai, 2016）。
焦慮與否與青少年使用臉書、Instagram之原因有關
我們進一步分析青少年帶著多元原因使用社群媒體，是否與其焦慮情緒相關。分析結果顯示（見圖四），臉書的不同使用動機與臺灣國高中生的焦慮程度呈現出不同的關聯（甚至不同的關聯方向）。大多數臉書使用動機與國高中生的焦慮情緒呈正相關，其中，「逃避學校或工作的事情」以及「習慣」的使用動機與焦慮情況之間的正相關性較為顯著。這可能反映出，青少年將臉書視為一種情緒調節工具，乃至為此形成了一種使用臉書的習慣（LaRose，2010），在面對因課業或工作等生活帶來的焦慮感受時，慣習藉由使用臉書以逃避負面感受或緩解情緒。另一方面，當青少年使用臉書作為社交的管道時，這似乎與青少年較好的心理狀態有關。例如，若他們使用臉書是為了「與朋友分享心情」或「分享生活點滴」，他們似乎比較不焦慮。由此看來，臉書在青少年焦慮中所扮演的角色十分多元，一方面，臉書可以在青少年焦慮時扮演一個調節情緒的工具，另一方面他也可以是青少年與朋友社交互動時的互動管道。臉書的使用是否讓人焦慮似乎就會不同因動機、使用方式而有所殊異，實在難以直接定義臉書的功與過（類似討論可見Shaw等人，2015）。
相對而言，Instagram 的使用無論抱持何種使用動機，大多與臺灣國高中生的焦慮狀況呈現顯著的正向關聯。其中，最為明顯的是「記錄生活點滴」這一動機，當青少年使用Instagram是為了記錄生活片段（如旅遊、食物、健身等並拍照上傳），其焦慮程度顯著較高（r = .202, p < .001）。此外，即便青少年將Instagram 作為與朋友進行社交互動的管道，例如用於「分享心情」（r = .103, p < .001）或「分享生活點滴」（r = .126, p < .001），這些動機與青少年較高的焦慮情緒依然呈正相關，這和臉書使用動機與焦慮之關聯有所不同。以上結果或許反映，當考慮社群媒體對於青少年的心理健康影響時，也需考慮社群媒體平台之特色。相較於其他平台，Instagram以照片與圖片為基礎，為青少年提供了一個便捷、可以用於展示自我和分享生活的平台（見Faelens等人，2021）。只是自我展示總會風險，當青少年有機會進行自我展示，其實也同時為外界的評價與批評提供了機會（例如其他人可以透過留言或按讚等互動來表達）。而青少年正處於自我認同逐步建立之階段，對於外界批評較敏感；這些來自外部的評價就特別容易成為一種焦慮來源，進一步影響其心理健康（相關討論見Nesi & Prinstein，2015）。
圖四
臺灣國高中生使用臉書與Instagram主要的原因或動機與青少年焦慮狀況之相關
註：本表係整理自受訪者焦慮狀況與使用臉書（左欄）或Instagram（右欄）主要的原因或動機之相關分析結果。
r = Spearman相關係數；* p < .05; ** p < .01。長條圖顯示相關係數的絕對值，反映各類動機與青少年焦慮狀況的相關程度）。
結論
Haidt（2024）強調青少年過度使用社群媒體對他們所可能帶來的傷害，並大力呼籲官方及相關單位正視青少年在社群媒體上的過度使用。這一論點確實具有其道理，本期電子報基於臺灣青少年的初步資料分析，也發現國高中生使用社群媒體與焦慮情緒之間存在關聯。然而，這些關聯僅屬於微弱關聯。進一步分析顯示，關聯微弱的原因可能在於青少年使用社群媒體的動機多元，不同動機對焦慮情緒的影響方向可能相互抵消。一方面，當青少年使用臉書純粹是為了逃避學業與工作，或使用Instagram是為了進行自我展示時，可能會與較高的焦慮感有關。但另一方面，社群媒體似乎也有其適應性功能：當青少年使用臉書是為了維持與朋友的社交互動，則反而與較低的焦慮情緒有關。這表明，青少年在社群媒體上的動機多元，其適應效果也因動機不同而有所差異。這些分析結果也暗示與其關注青少年花多少時間和是否過度使用社群媒體，或許更值得深入探討的是青少年如何使用社群媒體，以及其使用方式對情緒健康的影響。
參考文獻
Faelens, L., Hoorelbeke, K., Cambier, R., van Put, J., Van de Putte, E., De Raedt, R., & Koster, E. H. W. (2021).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Instagram use and indicators of mental health: A systematic review. Computers in Human Behavior Reports, 4, 100121. https://doi.org/10.1016/j.chbr.2021.100121
Gignac, G. E., & Szodorai, E. T. (2016). Effect size guidelines for individual differences researchers. Personality and Individual Differences, 102, 74–78. https://doi.org/10.1016/j.paid.2016.06.069
Haidt, J. (2024). The anxious generation: How the great rewiring of childhood is causing an epidemic of mental illness. Penguin Press.
LaRose, R. (2010). The problem of media habits. Communication Theory, 20, 194-222.
Nesi, J., & Prinstein, M. J. (2015). Using social media for social comparison and feedback-seeking: Gender and popularity moderate associations with depressive symptoms. Journal of Abnormal Child Psychology, 43(8), 1427–1438. https://doi.org/10.1007/s10802-015-0020-0
Shaw, A. M., Timpano, K. R., Tran, T. B., & Joormann, J. (2015). Correlates of Facebook usage pattern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passive Facebook use, social anxiety symptoms, and brooding. Computers in Human Behavior, 48, 575–580. https://doi.org/10.1016/j.chb.2015.0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