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前在英國,一個名叫維吉尼亞‧吳爾芙(Virginia Woolf)的作家說:如果一個女人要寫作,她一定要有金錢和一個屬於自己的房間。(Wolf 1977: 7)這番話令好些女子振奮,奉為圭皋;大家努力不懈向這進發。幾十年以後,一個英國女子努力書寫,出版了一系列的書。書賣得很好,暢銷非常。但起始的時候,作者J. K. 羅琳(Joanne Kathleen Rowling)的作品並未受人注意,她也不在自己的房間裡寫作,她書寫的地方是居所附近的咖啡室;她不是沒有自己的房間,但她的房間小且冷,尤其在冬天的時候。當然,羅琳還是遇到了吳爾芙曾經警告過女人會遇到的處境:面對男人,女人得要婉約謙卑,懂得假裝什麼都不懂 (Rosenblatt 1984: 51)——羅琳第二本書出版前,出版商建議她刪去原來的名字Joanne,而用兩個英文字母的縮寫,好讓名字看來中性,好讓(小男孩)讀者樂意購買。羅琳採用了祖母的名字Kathleen的縮寫K。
女人是識時務的。而老祖母是女人的守護者。老祖母能做能幹,刻苦耐勞。洗衫煮飯、擔水種田,裡外兼顧之餘,老祖母還會坐到房間去做女紅和編織,織造自己和別人的衣物,日復日,無休止,至終老。在織造中,女人她獨個兒或跟別的女人圈坐一起,她或靜默或思考或說三道四或說故事,自己的、別的人的、道聽途說的、甚或自行編纂。的確,她的織造就像她說的故事:一布匹般長。當代電影創作人鄭明河(Trinh T. Minh-ha, 1987)曾說:世界早期的檔案館或圖書館都是女人的記憶;由口傳耳,由一隻手傳給另一隻手,由一個身體傳到另一個身體。(Trinh 1987: 5)難怪老媽子們大都長氣愛說話,而且有時候囉囉唆唆、絮絮不休、吞吐重複、語言不清;這裡一個段落,那裡一個開端,天馬行空。女人坐在那裡,有時候會站立起來,一個房間於她,管它是廚房、廳堂、偏間、閣樓、睡房,黑暗或開揚,都是說故事的好地方。
說故事,一個古老的行業,一個周而復始的程序,由早到晚,由昏暗到晨曦。
有關房間,我又想起生於19世紀下旬的威爾斯的畫家吉文‧約翰(Gwen John)。約翰有一個比她小兩歲同是畫家的弟弟奧古斯都(Augustus John)。那個年代在歐陸,女孩子很少有接受教育的機會。當弟弟在原居地上學;姐姐留在家中。當弟弟讀寄宿學校;姐姐留在家中。當弟弟到倫敦的藝術學院接受藝術訓練,姐姐忍無可忍——她體會到男女孩子的不平等——她鍥而不捨地說服父親,讓她隨同弟弟念藝術。幸好父親開明,女孩子有機會呼吸外面的空氣。
在外頭,約翰大抵住在一個獨立的套間。她大概就在房間中畫畫;她畫她的房間。她畫她的房間的一個角落、一張桌、一張椅、一個花瓶、一本書、一個茶壺、一把傘。她畫女子人像:一個女子在看書,另一個女子在閱信,一個女子抱著貓,一個女子的一雙手互疊在腰間,另一個女子的一雙手放在大腿上。一個一個女子站或坐;靜靜的。的確,畫家的畫很靜。她的畫的題材簡單,布局樸素,她的畫的顏色柔和,黯淡低沉。她曾在巴黎跟隨的藝術家詹姆斯‧麥克尼爾‧惠斯勒(James McNeill Whistler)這樣形容她:她擁有對色調敏銳的觸覺;她的這種色調,低迷、內向,讓人難以明瞭她的畫的世界的指向。而畫家給一位女朋友寫:我的畫沒有什麼指向,除了一種對內心世界的走向的慾望。(Langdale and Jenkins 1985: 12)是的,畫家的內在世界建構於她所畫的空間、一個人、或空無一人。有人或空無一人,那環境以外的話語,卻強烈的縈繞存在。她畫的女子,靜默、無言;在在都是畫外之音。英國詩人傑拉爾德‧曼利‧霍普金斯(Gerard Manley Hopkins)所說的「inscape」:內在本質,大概可以用來形容她的畫。這位比吳爾芙稍長幾歲的畫家,未必有作家那一套女子要有自己的房間的理論,但她畫一個女子、一個角落、一個房間。一絲不苟。靜靜的。